作者 蔣國經(jīng)
1920年冬天,沈從文第二次來到湖南芷江,在警察局謀了一份差事,因與熊希齡是親戚關(guān)系,暫住熊公館。他在《女難》中寫道:“大拇指人物的親戚即姨父,有錢有勢。”“大約正因為舅父同另外那個親戚每天作詩的原因……我成天看他們作詩,替他們抄詩,工作得很有興致。因為盼望所抄的詩被人嘉獎,我開始來學寫小楷字。”他在《夜》一文中如是說:“我那時寫字是一點不高明的。”
拜鄧其鑒為師
當時,經(jīng)常出入熊公館的鄧其鑒非常擅長書法,尤其擅長草書,并且很會篆刻印章,是湖南芷江縣城家喻戶曉的書法家、知名紳士、教育行家。向鄧其鑒索要書法作品、篆刻印章的大有人在。鄧其鑒與熊希齡是沅水校經(jīng)堂的同窗好友,又是同年老庚。鄧其鑒在沅水校經(jīng)堂認真學習各門功課的同時,刻苦練習朱其懿的書法,并得其真?zhèn)?。鄧其鑒1902年考取日本弘文學院師范科,1904年回國后,因熊希齡任西路師范學堂監(jiān)督(校長),在西路學堂任教10余年。1916年,經(jīng)過熊希齡多方協(xié)調(diào)與運作,湖南省政府決定把湖南省立第二甲種農(nóng)業(yè)學校設(shè)在芷江。公立、私立兩所農(nóng)業(yè)職業(yè)學校同時在芷江興辦。熊希齡深知鄧其鑒的教學才干與管理能力超群,特意把鄧其鑒從常德聘請回芷江負責管理學校??h府、警察局、社會各界對鄧其鑒特別敬重。在熊公館的社會名流包括沈從文的五舅與姨父,見沈從文博覽群書之余還刻苦練習毛筆字,并且毛筆字基礎(chǔ)好,一致建議沈從文拜鄧其鑒為師,以盡快達到境界。沈從文非常欽佩鄧其鑒,想起在文昌閣讀書時,田名瑜老師多次講述過熊希齡這位大人物的事跡,他雖然沒有見過熊希齡,但鄧其鑒是受熊希齡之托回芷江辦教育的名人,沈從文心悅誠服,當即誠心誠意要拜鄧其鑒為書法老師。鄧其鑒見沈從文書法基礎(chǔ)好,為人誠實,虛心好學,便爽快地答應了。
正在寫字的沈從文
鄧其鑒在給沈從文講授書法時,還時常講述民主、科學、藝術(shù)、寫現(xiàn)實人生、為藝術(shù)而藝術(shù)等理念。有意無意間,打開了沈從文人生的一扇心靈窗戶。沈從文思想豁然開朗,從中受到啟迪,感受到跟鄧其鑒學習書法的魅力。正如沈從文在給周子厚信中寫道:“沅州是我十年前住過的地方,街道和房屋,橋和塔,樹和水,給我印象都很好。尤其是幾個前輩先生,一份溫厚的友誼,值得記憶。”
傳授書法之道
在給沈從文傳授書法之道時,鄧其鑒認為,書法也叫“法書”,這就是漢字的書寫法則之定義。書法主要講究執(zhí)筆、用筆、點畫、結(jié)構(gòu)、分布(行次、章法)等方法。如執(zhí)筆要指實掌虛、五指齊力,用筆要中鋒鋪筆,點畫要圓滿周到,結(jié)構(gòu)要橫直相安、意思呼應,分布要疏密適宜、變化錯綜、全章貫氣,等等。鄧其鑒特別強調(diào)“七字法”,即寫字運用的方法。所謂七法者,擫、壓、鉤、揭、抵、導、送是也。他還舉例“永字八法”,以“永”字八筆為例,講明書法用筆的法則。再就是字體結(jié)構(gòu),用不同數(shù)量和形體的筆畫組成一個正確、端正、勻稱、美觀大方的漢字就叫字體結(jié)構(gòu)或叫間架結(jié)構(gòu)合理。漢字分左右、上下、包圍結(jié)構(gòu)三種類型。講了結(jié)構(gòu)后,針對沈從文書法的基礎(chǔ)與特點,刻意講述書法的筆鋒。筆鋒乃筆毫之尖鋒也,古人曰:“筆欲鋒長勁而圓,長則含墨,可以運動,勁則有力,圓則妍妙。”還有字之鋒芒,亦叫“筆鋒”。運筆之時,把筆的鋒尖保持在字的點畫中心叫“中鋒”,又能藏在點畫中間不出角就叫“藏鋒”。把筆的鋒尖偏在字的點畫一面叫“偏鋒”。一般以“偏鋒”為書法之病,但“側(cè)鋒”取勢,古人在行筆中經(jīng)常運用。還有“露鋒”“逆鋒”“回鋒”“折鋒”“中鋒”。講述了筆鋒再講筆意。筆意,指寫字、繪畫時運筆的意匠經(jīng)營和筆畫運轉(zhuǎn)間所表現(xiàn)的風格、功力。他還刻意強調(diào)“筆斷意連”的重要性,寫字時,點畫雖斷,而筆勢相連。古人曰“奮筆輕舉,離而不絕”就是這個道理。鄧其鑒簡要而系統(tǒng)講述了書法基礎(chǔ),然后給沈從文講授我國古代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《上虞帖》《蘭亭序》、王安石的《楞嚴經(jīng)旨要卷》和蘇軾的《新歲展慶帖》,幫助沈從文分析這些書法名家各自的特點和長處。鄧其鑒認為沈從文的書法雖然四平八穩(wěn),但略顯呆滯,不夠圓潤和豐實,欠活力,筆力不夠。就沈從文書寫的小楷與章草而言,讓人明顯感覺到,其線條沉穩(wěn)含蓄,風格俊雅溫厚,一橫一撇,法度自在筆墨之間。若要指出其不足之處,則略顯拘謹之態(tài),草書尤甚,秀氣有余而筆力不足。所謂筆力,是發(fā)自腰、臂、肘而達于手腕,貫注于筆端的內(nèi)在力量。鄧其鑒還教導沈從文“練楷書要達到形神兼?zhèn)?,大小相兼,收放結(jié)合,疏密得體,濃淡相融”,“練草書又不能一味臨貼,草書無法,亦無章,在于意。書者,抒也。草書是作者內(nèi)心的飛動。心動筆動,若靜若動,若有若無,方為境界”。懇切教導沈從文書法要在神韻、情趣、筆意上狠下一番苦功,并反復強調(diào):“書法之道,在于樁基,樁基不穩(wěn),必無所成。所謂樁基,便是楷書??瑫鵀橐磺袝ㄖ?缌?,行如走,草如奔,走好了正步才能奔跑,一步一步來,如果楷書練得差不多了,自然而然就能進入到行草的書法境界了。練草書時下筆筆墨就要飛舞起來,做到行云流水,流暢自然,書風要凌冽,筆法要遒勁有力,運筆要快,章法要豪放奔放。在書法時其實是在進行書法創(chuàng)作。草書是書法各體之王,被稱為書法王冠上的明珠,是書法的巔峰。”沈從文認真聽取鄧其鑒的教誨,受益頗深,書法長進特別快。沈從文在《女難》一文中這樣寫道:“我已從那些本地鄉(xiāng)紳方面學會了刻圖章、寫草字,做點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。”沈從文師從鄧其鑒,鄧其鑒講述深刻精辟,沈從文有書法的天賦,又勤學苦練、細心領(lǐng)會,掌握了要領(lǐng),成為芷江城小有名氣的青年書法家。后來沈從文曾抒發(fā)豪言壯語“勝過鐘王、壓倒曾李”,甚至還專門撰寫評論古今書法的文章,對歷史上的書法大家、近代文人名家的書法發(fā)表了頗為獨到的見解。沈從文認為書法領(lǐng)域里的一流人物,遠的是鐘繇、王羲之,近的是曾農(nóng)髯和李梅庵。他在自傳中寫道:“我以為只要超過了他們,一定可以‘獨霸’一世了。”
沈從文書法作品
沈從文留墨寶
1921年,湖南芷江縣警察局警備隊隊長段治賢已殉難兩年之久,但段治賢的品格和英勇業(yè)績在鄉(xiāng)民百姓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。鄉(xiāng)民因經(jīng)常遭土匪的襲擊、擄搶燒殺,苦不堪言,非常懷念和敬佩這位英勇善戰(zhàn)、很有正義感的警備隊隊長。經(jīng)常有數(shù)百以上的百姓和地方名流集結(jié)在縣府,強烈要求縣府給段治賢樹碑立傳,以褒其美德,頌其業(yè)績??h府決定給段治賢刻碑立傳,并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縣警察局。警察局拜請鄧其鑒為段治賢撰寫碑文,鄧其鑒把碑文稿寫好后便向警察局局長推薦沈從文為其書丹,沈從文欣然受命。他把鄧其鑒寫的碑文稿背得滾瓜爛熟時,心潮起伏,腦海里浮現(xiàn)碑文記載的段治賢短暫一生的悲壯事跡,喚起了他那顆正直、善良之心。加之平時警察局的同事、街坊百姓以及具有正義感的各界人士經(jīng)常談論段治賢的英勇事跡,段治賢為民除暴、英勇無畏的精神早已使沈從文產(chǎn)生敬佩之情。他想到自己要為這位前警備隊隊長書丹立碑,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。
一塊長2.07米、寬1.05米、厚0.1米青石質(zhì)地而頗有重量的石碑擺在了東紫閣的涼亭里。沈從文面對眼前這塊青石,成竹在胸起了一個架式,定了會神,舒一口氣,然后揮筆書寫。不僅寫得非常順手,而且還贏得了觀賞者的陣陣掌聲。書寫完畢,沈從文頓時覺得心情無比舒暢。讓青年沈從文未曾料到的是,師徒兩人的合作竟在芷江(沅州)為后人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墨寶。這塊墓碑被作為鎮(zhèn)館之寶收藏在芷江博物館,經(jīng)文物專家鑒定為國家二級文物。整塊碑文共641字,正文591字,標題為《芷江縣警備隊隊長段君治賢墓志銘》。碑的原文如下:
段君治賢,黔陽人也,生清光緒五年十二月九日,年十五父母相繼歿,家貧,經(jīng)營商業(yè),撫育二弱弟至于成立。清季粵西匪亂,同邑黃公澤生升師剿撫。君入伍勇敢善戰(zhàn),以軍功擢升哨弁。民國紀年前一年,武昌革命軍起,湘應之,君為民軍連長。民國四年,袁氏竊國,南北兵戰(zhàn)于湘西,辰沅各屬,糜爛殆遍,君隨湘西宣慰使義賑委員某來沅。宣慰使,鳳凰熊公秉三也。熊公家于沅,太夫人在焉,欲作避兵計,會城鄉(xiāng)遠近兵匪縱橫,道路梗塞。君性俠義,慨然以護衛(wèi)自任,熊太夫人由沅之鳳凰,經(jīng)辰溪、瀘溪、沅陵諸險地,安抵武陵,君之力也。熊公感其義,薦于辰沅道尹張公容川。
民國七年,沅匪愈熾,君充警備隊隊長,一年之中率隊清鄉(xiāng),屢緝巨匪。匪畏之,甚而銜之亦甚。民國八年正月二十五日,殉難于沅之西鄉(xiāng)楊公廟。有自難地來者述其梗概:謂君出巡,匪探密布,偵知士卒若干,槍彈若干,某日經(jīng)某地,某日至某地,楊公廟必由之路也。匪百余乘君久出疲勞,麇集于此,以勇悍之眾,當困頓之兵,激戰(zhàn)數(shù)小時彈盡,士卒傷亡過半。君猶拔佩刀直前手殲數(shù)人。匪眾嘩曰此段隊長也,圍攻之,身被數(shù)彈,驟倒斃,復以槍刃刺之,無完膚。團鄰往救,無及矣,匪飏去……
芷江縣警備隊隊長段君治賢墓志銘
石碑記敘了警備隊隊長段治賢不平凡的人生簡歷。
鄧其鑒與沈從文早年為前警備隊隊長段治賢墓碑撰文書丹,因新聞媒體的傳播,全國各地的游客與書法愛好者慕名來芷江參觀欣賞。中國著名畫家黃永玉獲知在芷江還保存有沈從文墨寶真跡的消息,1987年10月12日,他專程從北京來到芷江拓印碑文。1988年春天,沈從文的另一位親戚聽說芷江有沈從文青年時期留下的墨寶,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特意來到芷江觀賞。他在欣賞書丹時,對沈從文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,當講解員介紹此碑是沈從文青年時期的書丹時他感到格外高興。他小心翼翼地將碑文拓片帶到北京,親手交給正躺在病床上的沈從文觀看。沈從文見此碑文拓片,激動得熱淚盈眶,用顫抖的雙手捧著拓片,無比興奮地說:“是?。°渲莩沁€有我的字啊……”這塊珍貴的書丹石碑不僅對研究沈從文的書法有著極大的參考價值,而且是青年沈從文師承鄧其鑒成就其書法造詣的重要見證。
「本文刊于《文史天地》2025年第5期」
文史天地 版權(quán)所有 未經(jīng)許可 不得轉(zhuǎn)載
承辦:文史天地 聯(lián)系電話:0851-86827135 0851-86813033 郵箱:[email protected]
黔ICP備17008417號-1 貴公網(wǎng)安備 52010302000499號 建議使用1920×1080分辨率 IE9.0以上版本瀏覽器
技術(shù)支持:泰得科技